平京不宜植梧桐。
一是因为气候,二是因为土壤。
这是有经验的花匠都知道的事。
但坤仪宫不同,坤仪宫有一株梧桐。
一株被陛下格外爱护的梧桐。
这株梧桐能存活下来是奇迹。
不仅是因为它生在了平京,更是因为它本身并不需要怎么养护。
它不娇气,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,它就这么立在那。
闳稷和成容种下时其实很担心它活不长久。
小小的树苗伸着枝丫,俏生生的看着就跟小孩一般。
那段时间,闳稷一闲下来就会拉着成容来瞧它,生怕一个错眼它便枯了黄了。
早已为人父母的两人可以幼稚到什么都不做,就这么盯着梧桐看一晌午。
梧桐树幼时长得快,几乎天天都能伸一小节出来。
两人每回都会用手指掐着丈量,成容手短些,每次都要比闳稷多数出一些截数。
成容数完,然后闳稷再笑着与她十指相扣。
这般情形在坤仪宫已不是新鲜事。
宫人们都能看出来,这株梧桐对于帝后二人来说不一般。
后庭的梧桐渐渐长大。
它生得很漂亮。
新叶初生时是带着薄脆的碧色,到了盛夏又转为黛青,至秋则染上暖黄。
它的边缘微微卷曲,摸起来是一种不刮人的软和。
它其实并没有很粗大,主要是区区几十年,还不足以让它能生长到遮风挡雨的地步。
但它很稳扎,坤仪宫里三个小调皮蛋都曾爬到它身上纳凉。
它在坤仪宫的后庭立了许久,见过的东西不少。
征朔十年,大邺兵甲意气勃发剑指苍夷时,梧桐九岁,还是个幼儿树,身上挂着坤仪宫大小主子的祈平安的红绸。
征朔十五年,大邺开始自南向北的役税改革时,梧桐十四岁,它长高许多,红绸又加了一些,另外还多了个秋千。
秋千不是小调皮蛋玩的。
那是闳稷为成容扎的独一份秋千。
说实话,闳稷的手艺其实不好,秋千很丑。
绳子又黑又粗,看着很糙。
这是成容亲自吐槽的。
只不过吐槽归吐槽,亲自装点的人还是她。
春日桃花,夏日紫楹,秋日芙蓉,冬日红梅,每一个时节,成容都会仔细挑出开得最艳丽的花朵装点秋千。
这是每年不落的事情,闳稷每回都只是笑着看她。
秋千的绳结处处都是花,是成容除了殿中软榻外最常坐的地儿。
挂秋千的梧桐枝干因这股常年的力道而显得比其他枝干更歪斜些。
一开始其实不明显,但随着梧桐越来越高大,就能明显感觉到这处枝干的不一样。
闳稷老是指着这处歪斜的枝干笑。
他在笑什么成容心里门清儿。
梧桐确实越来越高大。
它长得太好,又不用怎么打理,闳稷和成容二人其实有想过让花房的人再多多培育。
花房的人尽力试过,但无一例外都是以失败告终。
这样怪脾气的梧桐,还真就只此一棵。
后来,闳稷和成容也就不强求了。
长大后的梧桐有自己的脾气。
都说梧桐一叶落而天下知秋,但坤仪宫这株却实在不同。
它永远都是最晚叶落,而又最早发芽的。
闳稷说,若不是因为平京的冬日实在冷得让树受不住,这棵成了精的梧桐估计都不肯落叶。
成容想,大概是吧。
前朝的改革风风火火,保守派和激进派总会大吵特吵,就是这般直接,这都是被闳稷带得有话直说的。
这样的场景好也不好。
好的是大邺确实一切都在稳妥的改。
不好的是闳稷,每次都会被那些大臣气得脑仁疼。
那段时日,成容都是与他一道住在乾元殿。
前朝的大臣一开始不赞同,但到了后来,等到他们发现陛下只有皇后能哄好时又立马换了副嘴脸。
帝后一体,帝后一体。
不住一起怎么叫一体呢?
坤仪宫中的梧桐守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空庭。
但它依旧挺拔。
后来啊,梧桐越长越大,枝干能长伸到坤仪宫的宫墙外。
这时候的它足以荫蔽一方,也迎来了比满满更小的主人。
闳稷的眼角生出了皱纹。
成容那一头乌亮的秀发中也渐渐长了几根银丝。
两人终也成了祖父祖母一辈的人。
闳稷老了许多,心力渐渐不足,朝中日常的政事开始由闳瑱慢慢接手。
闳瑱在乾元殿处理政务,只有实在拿不定主意时才会捧着折子到坤仪宫问闳稷。
至于闳稷,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和成容坐在梧桐树下的花秋千上,一坐兴许又是一晌午。
坤仪宫的宫人这些年都放出去许多。
宝琴和宝筝都被放出宫去做了老夫人。
应福也被他的干儿子安然送终。
到了最后,成容身边也只剩下一个弗露一直守着。
但坤仪宫里依旧是热闹的。
闳瑱家一溜的小子能上上下下折腾个不停。
满满爱玩也贴心,从宫内到宫外,但凡他见着个什么稀奇东西都要往坤仪宫里送一份。
而这般的清闲日子闳稷其实并没有享受多久。